住岛上的小追

凯源on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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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养老kyo 此博仅存档

《消失的时间》(凯源,民国,侦探)

李惊猎:

散发着甜腻奶油香气的圣宝罗咖啡厅正坐落在福煦路的正中央,辉煌的妆饰、鼎沸的人声、开门间从内而外扑面的热气使它如烤架间摇摇欲坠的孜然牛肉一般引人注目。

这是一九三一年的秋天,上海的街头车水马龙,各式人物行色匆匆。深秋的寒意在圣宝罗咖啡厅的玻璃墙上蒙上了迷蒙的雾气。外面狂风怒卷,尘土漫天。而温暖的咖啡厅内,靠近左门的红木圆桌旁正坐着一位身穿警署制服的中年男子和一名瘦弱苍白的年轻人。男子举手投足沉稳持重,神色有些疲倦,不时伸出大拇指按压太阳穴。年轻人面容清秀,身形单薄,单看相貌完全可猜作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沉默的神情和紧抿的嘴唇却显出他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淡漠来。

王源安静地坐在警察局警长郑明睿的对面。尽管他穿着带昏黄旧色的白色衬衣,灰色长裤的裤脚过长,只得松松地卷起来,斜垂在木地板上;郑明睿也是一身简单利落的工作制服。但两人出众的相貌还是引得咖啡厅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侍应生频频向这一桌投以目光。

“王源,你知道的,我随时愿意出钱送你出国留洋到学成为止;或者你不想读书了,上海的公职私坊,我愿意动用一切关系为你谋求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郑明睿与人交谈时始终如一的诚恳态度是他能在高手如云的上海警察局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之一。无论多么巧舌如簧、不甘认罪的窃贼大盗,郑明睿都有法子让他们信任自己,心甘情愿地将事实和盘托出。

“科座,”王源垂眼看着圆桌上的一小块奶油渍,仿佛在与那奶油渍说话似的,“我父亲在世时协助警察局破获了多少案子,那是他自己的本事,我从一开始就无意承担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荣誉。逝者已往,您与父亲的交情,也完全不必顾念到我身上。我只愿安静地继承我父亲的事业,将事务所长久地开下去,其余的从不在我思考范围内。”

“你才二十三岁,二十三!你太年轻了,不会知道上海的盗贼团伙有多么穷凶;破案也并非你想象中如同你用银叉叉起起士蛋糕那般轻而易举;事务所的日常开支又如何维持,没有人照顾你的起居,你会发现自己如同被毛线缠住的小猫般手足无措……”

郑明睿手下的小警员忽然急匆匆闯了进来,附耳在郑明睿左手边,低声报告了几句,郑明睿的脸色忽地变了,如同滚烫的热咖啡忽然置身于冰刀霜剑的秋风中。

“发生什么事了。”王源抬头问道,他不自觉地将郑明睿的表情与父亲的进行对比。每次听见棘手的大案,父亲都会摩拳擦掌兴奋不已,从不见任何苦闷畏难的神色。这大约也是警察与侦探最显著的区别了。

“王公馆的蓝宝石戒指失窃,”郑明睿迅速起身准备离开,“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找你详谈。”

“王公馆?企业银行和大中华火柴的创办人王盛林?”王源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隐隐膨胀,让他觉得亟不可待。

“是,”郑明睿匆匆围上淡褐色的羊绒围巾,“保守估计市值起码一千大洋,戒指锁在保险箱内,还是没能逃脱贼手。”

“我和您一起去,”王源站起来,见郑明睿要反驳,又加上一句,“即便我人微言轻,不及我父亲万分之一的才智,您权当带我去长个见识。”

郑明睿被他堵得无话可讲,心想也罢,就让他看看侦案的繁琐艰巨,兴许就从此浇灭了他侦缉破案的心思。

 

王公馆位于四川中路32号,青黑色石砖砌就的三层别墅古朴清雅,又兼有西洋的爽利修整。每个房间的南北面都各有两扇大窗。房顶是斜梯形的,顶楼的小阁楼伸出三扇棕色窗棂的半开小窗。别墅的一楼是王家的会客大厅和餐厅,二楼住着王氏夫妇和两个女儿,三楼则是书房、客房和王家独子的卧房。除此之外,别墅后面还有架着宽大遮阳伞的休闲区,镂空的圆桌和凉椅躲在遮阳伞下,休闲区和别墅间有一棵几乎高过楼顶的榕树。王公馆西边的白色平矮屋是厨房,休闲区后是一座巨大的游泳池和一间健身房。这样奢昂华贵的装修布置,即使在全上海,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了。

随郑明睿前来踏勘的几个小警员从进门起就一直啧啧称叹,彼此交换着感想,偷偷在心中换算自己做几辈子的警员才够买下王公馆的一间洗手间。饶是郑明睿见惯了大上海的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也不由在心中赞叹公馆的奢昂大气。

郑明睿偶一回头,只见王源用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在最后头跟着,时或抬起眼皮扫视四围,面上无波无澜。郑明睿想起从前自己与他父亲一同办案时,他父亲也是十分相似的神情,永远不急不躁,眼里都是浸润深秋的与世界的疏离感。只有在案件出现突破口或转折点时,才会露出狼看到可口羔羊时的狩猎般的饥饿眼神。

戒指失窃地点在别墅二楼,王氏夫妇的卧室。据王太太交代,由于戒指十分贵重,也不便于日常携带,因此戒指通常锁在床头暗格的保险箱里。暗格十分隐蔽,只有家中人和打扫屋子的女佣知晓,而保险箱的锁匙只有王太太有一把,事发期间锁匙一直安稳地躺在其暗紫色的羊皮手袋里,并未被人偷取过。今日早晨九点左右,王太太在底楼的会客厅看锦绣坊送来的暗花锦缎,女佣在一旁收拾餐桌,忽然二楼卧室里传来金属敲击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重物倒地的声音,夹带着玻璃碎裂的刺耳脆响。王太太慌忙跑上楼,扭开卧室门的扶手,只见屋内凌乱不堪,茶几、保险箱和两把木椅倒在地上,地下有短而直的拖拽痕迹,被拉开的米色窗帘迎风飞舞,而保险箱内早已是空空如也。冲到阳台上往下看,榕树下树影斑驳,地面坦坦荡荡,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这短短数秒,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王太太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打电话给工作中的丈夫王盛林,并紧急报了警。

“从现场来看,”郑明睿戴上白色手套,小心地绕过翻倒的茶几,仔细查看保险箱锁头,“窃贼不知用何种办法获知了保险箱的藏匿信息,锁头和茶几左下方边角皆已损坏,并且缺口处十分吻合,窃贼应该是用茶几边角撞坏了锁头,从而窃出戒指盒的。”

王太太一贯温和秀美的面庞由于气愤而脸色发白:“这是我托朋友从德国带回的,施托克牌最新款加密锁匙,怎会胡乱就能撞开?”

王盛林安抚地拍拍夫人的肩膀,对郑明睿道:“郑先生,拙荆一时情急,也是实在珍视那枚戒指的缘故,还请郑先生海涵,务必帮助我们寻回失物。”

王家小少爷王俊凯、大小姐王婉云和其未婚夫李树远忧虑地看着门内的一切,佣人们诚惶诚恐地立在门外。

郑明睿点点头,正欲对佣人们进行单独询问,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不,王太太所言不错,这锁头根本不是被撞开的,而是被有心之人从内部切割破坏了锁头机关。”

所有人回过头,只见王源兀自蹲在保险箱旁,轻轻地裸手拍了拍门锁左侧。

郑明睿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窜入盗窃现场的,王家可不是什么轻易可招惹的家族。这王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郑明睿恐他破坏现场被拿捏怪罪,立时厉声喝道:“谁让你乱跑的,赶紧出来!”又转身向王氏夫妇道歉,“这是我的侄儿,王源,他父亲便是几年前在上海名噪一时的大侦探王圣初。今日本只想带他来见习一二,在下看护不紧,实在抱歉。”

郑明睿有意抬出了王圣初的名号,毕竟王圣初生前在上海破获多起大案,在世家大族中颇受尊敬。其破案故事经由太太小姐们二次演绎作传,口耳相传,愈传播愈广,王圣初俨然已经成为了上海滩的传奇人物。

果然王盛林听到王圣初的名字,微皱的眉头便松弛下来,点点头表示理解。

王源恍若未闻,自王自继续说道:“施托克保险箱以坚固安全著称,所用材料皆为当今世界最坚硬的低碳合金钢材,底盘边连齿口,凭人力撞击,除非是魔君蚩尤,常人绝不可能将之撞碎。你们看,”王源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在锁口中轻轻搅动几下,继而立起一只膝盖,将原本保险门朝天的保险箱倾斜,锁盖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锁头中窸窸窣窣掉下许多钢材零碎来,“锁盖和这些细碎零件便是证据,窃贼一定是微观乾坤的高人,事先瓦解了锁盖,用铁丝细钳一类的东西将锁头从内部割裂毁坏,至于用茶几边角撞击锁头,不过是这窃贼愚蠢的障眼法罢了。”

房间内一时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或迷茫或惊异地看向房间中间那位形容冷静的青年。

郑明睿细致地在心内推敲几回,不得不承认王源所言有理,一瞬间他看着王源仿佛看见了昔日自己那位头脑冷静、思维敏捷的合作伙伴,然而他还是皱起眉头道:“你说这是障眼法,为何障眼?窃贼明显意在戒指盒,按你的推理,却在可以不声不响窃走戒指盒的时候大动干戈,这是何故?”

王源微微笑了:“这便是疑点所在了,我想请教一下王太太,”他抬起头,“您确定戒指的所在只有家属和女佣徐嫂知晓吗?”

“是,是的,”王太太点点头,眉毛拧了一下,扫了一眼弓背低头的徐嫂,“除非……”

王太太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高挑俏丽的女子,穿鹅黄色斜襟无袖短旗袍,镶奶白色滚边,衬得双腿十分修长。女子看着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梳着最时髦的英国宫廷小烫卷,左边发鬓别着的弯月形老银发卡更使她明丽动人。

郑明睿正要拦住她,王太太忙介绍道:“这是小女王婉琳,事发时在舞厅与朋友闲玩。”

郑明睿咳了一声:“那也请……”

王婉琳灵巧地穿过一地狼藉,无视了还半蹲的王源,径直走向梳妆台,拉开抽屉,抓出一把昂贵饰物,痛心疾首道:“老天,那蓝宝石可是举世无双啊!若窃贼盗的是这些翡翠项链和玛瑙手镯该多好,市价可是相差十倍不止!”

王太太低声斥了一句,有些尴尬地看着郑明睿:“小女自幼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古怪毛躁了些,请郑先生还勿见怪。”

王盛林沉声喝道:“婉琳,出来,不许捣乱!”

王婉琳撇了撇嘴,放下饰物,乖乖退出了黄色的警戒线,稳重大方得多的王婉云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王源的眉间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继而恢复了平静。他拍拍手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对郑明睿道:“郑先生,我逾距了,请问接下来的个人询问工作可否由我来进行?”

郑明睿有些犹豫,王源毕竟是初出茅庐,刚才已经是坏了规矩,能不能服众尚且不好说,万一把案子搞砸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王盛林听过王源方才一番推理,倒是对这个名门之后的年轻人颇为赞赏,主动道:“既这样,你便从徐……”

“抱歉,”王源彬彬有礼道,“我想从您和王太太开始询问,可以吗?”

王盛林睁大了双眼,语气里浮上了上海清晨的霜冻冰气:“你怀疑……”

“蜉蝣浮游,沧海藏骸。世无不可,事无不克。”王源毫不退让地说。他的余光瞥见了王盛林身后,一直闲闲地靠在门框边低头把玩古折扇的王家小少爷。那小少爷忽然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番,目光似有探究。

询问过程一切顺利,尽管众人一直用或明显或掩饰的十分怀疑的目光觑着王源。王婉琳在接受询问后毫不客气地反问王源:“你就知道窃贼一定在王家了?万一是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窃走戒指后逃之夭夭呢?”

“那也是有可能的,郑先生方才已经吩咐各交通要道的警员四处勘察是否有可疑人物出现了,”王源用极快的语速解释道,“王太太从楼下跑到楼上的反应时间完全足够一个身手矫捷的大盗片叶不沾地顺利抽身。这起案件经过十分详细的谋划,包括保险箱的款型、卧室的闲空时间等等,窃贼不可能注意不到梳妆台内同样价值不菲的各式珠宝。然而正如您也注意到的,它们安然逃脱了,这同样令我迷惑不解。并不是所有的结果都有一个万分合情理的缘由,所以我愿意用一切的可能性尝试解开它。”

询问到徐嫂时出现了岔子,她几乎站不起来,受询时一直用乞求的话语哀求着王源帮她洗脱嫌疑,申诉着自己并没有将戒指所在告诉其他任何人,到后来几乎是紧张得半昏过去。王源迅速掐了她的人中,将之放平在沙发躺椅上,拍背顺气。徐嫂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仍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申辩道:“我,我昨晚七点打扫过王先生王太太的卧室后,一直到今晨九点,都再没进去过啊!”说完又半昏了过去。

王俊凯比王源略健壮些,穿着米色薄背心衬着白色衬衫,衬衫袖口卷起来,露出白皙有力的胳膊。他蹲下翻了翻徐嫂的眼皮,皱眉道:“大概是暑热加上过度紧张的缘故,”扭头对小女佣玉蓉吩咐道,“拿些清凉油来。”

“上回大小姐……”

“清凉油家中怕是没有了,”王婉云主动回答道,“前些日子天儿热得过分,我担心学堂里的孩子身子吃不消,课业受阻,就将家中剩余的几瓶悉数带去了。那日你不也在,怎地记性这样不好了。”

王婉云在附近的学堂里教授英文,一身先进女性的书卷气。

“是我错记了,该打,该打,”王俊凯笑道,“那么,玉蓉,你去酒窖拿些清酒来,记得带块方巾帕子来,蘸在穴上给徐嫂醒醒神。”

玉蓉小跑着去了,王源估摸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迅速在心内将方才得到的信息分析一番。王太太早晨七点时离开卧室,走前还将那戒指抚摩鉴赏了一番,而听到撞击声是九点。但由于锁头是事先破坏了,因此作案时间延长到七点至九点的整整两个小时内。这段时间里,除去有不在场证明的一干佣人、王盛林、王太太、徐嫂和王婉琳,有嫌疑的便只剩下在卧室备课的王婉云、在酒窖看着伙计运送婚宴喜酒的李树远和在卧室小憩的王俊凯。

可窃贼究竟是如何逃脱的?门廊内不可能,王太太和佣人一直在底楼,窃贼若从内逃脱出来直接就会撞上她们。

那便是从窗户跳出了。

王源快步走到阳台上,向下够望。别墅后方的窗户和阳台数量众多,手脚借助构造搭力完全可来去自如。王婉云与王氏夫妇卧室同在二楼,王俊凯在三楼,李树远所在的酒窖在厨房的地下室,离别墅并不远。

“侦探先生,”王俊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腰背挺直,眉眼俊朗,向扭头的他眨了眨眼睛,“您……”

“毫无进展,”王源声调平平地说,不知为何很想远离他,大约是王俊凯靠得太近了。王源习惯独来独往,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势。

距离太近意味着无法俯视全局,意味着迷失和茫然,还意味着画地自戕。

王俊凯纯净无暇地笑了,是很能迷惑人心的那种孩童般的笑:“您误会了,我是想说您的六方形袖扣很漂亮。”

“说笑了,”王源不再看他,蹲下去仔细勘察着阳台栏杆的痕迹,“王家少爷果然气度不凡,家中失窃还能如此从容淡然,将来必是大将之才。”

王俊凯大笑:“在下已年过弱冠,即便有才也是一块废材,王公子又何必取笑。”

王源冷冷道:“王少爷,烦请让一让,您挡住我的视线了。”

王俊凯笑笑离开了。由于案件进入了死胡同,郑明睿背脊出汗,也走到阳台口来吹风,远远地模糊听见了王源的最后一句话,斟酌几番,走过来低声对王源道:“这话原也轮不到我说,你想我迂腐也罢,世故庸俗也罢,只是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古话还是不会错的。我并非说你错,只是……”

后面的话王源没有听清,他蹲着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双眼一亮,仿佛抓住了什么,急忙俯身又看了看栏杆上,果然发现了几道细痕。继而迅速回转过来,小心翼翼地重新查看了保险箱和茶几的桌脚下细微的拖拽痕迹,连地面也再三迎光比照过,终于看见桌脚旁的一小块干净地面,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郑明睿话到一半被无视,倒也不觉难堪,见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尽管一直在默认让王源参与这起案子,但这友人之子到底功力几何,他心里也没底,便目光探询地看向王源。

王源感觉到他的目光,摇摇头,证据还没找齐,他不能妄自定论。

王源正欲下楼,去别墅后休闲区勘察一番,经由底楼会客厅时看见小女佣已将清酒用透明宽肚玻璃酒瓶装来了,正将帕子叠成四分之一,抵在瓶口,倒出了一点点的清酒,要给徐嫂擦拭额穴。

王源忽然看见酒瓶底似乎沾了些赭红色的粉末,起初他以为是土壤尘末,亦或是别的什么脱落的红油漆之类,然而他紧接着闻到了那不可能被认错的刺鼻气味。

王太太也注意到了,在口鼻处微扇两下,嫌恶地说:“哪里来的辣椒粉的味儿。”

王婉云将母亲扶到沙发边坐下,笑道:“想必是丫头不小心,从酒窖上来时沾到厨房里的辣椒罐儿了。”

玉蓉委屈道:“我也不知是哪里的粉子,酒窖地下散了许多,清酒瓶子底都沾上了,拿上来时才发现。”

王婉云说:“我不质问你,你倒开始拿嘴,想是皮松要打了?”

王婉云待下人一向温厚,此时话语却忽然尖刻起来。王源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来,在指尖点了点瓶底的胡椒粉,凑近闻了闻。

“兴许是厨房底被耗子凿了穴,”李树远安慰未来丈母娘道,“赶明儿我带伙计将厨房旮旯儿收拾收拾,没有事情的。”

“戒指又丢了,又出这些个乱七八糟虚头巴脑的事,这是遭的哪门子的灾星。”王太太忍不住抱怨。

“差不多得了,”王盛林沉声道,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沉着,“又不是找不回来了,急什么。”

王源将玉蓉轻轻拉到僻静处,安抚地摸摸她梳得一丝不乱的麻花辫末梢的雏菊发饰,温柔地低声问她:“这清酒,可是与你家大姑爷今日送来的酒摆在一起的?”

玉蓉双手绞了绞蓝印花衣角,怯怯地答道:“是,临近码好的。”

王源附耳在郑明睿边上,轻轻说了几句,郑明睿一脸惊异地望着他。王源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

郑明睿对警员吩咐了几句,那警员扭头去了。

“郑警官,”李树远是个头发二八分的时髦青年。他穿着笔挺的白色西服,领带上的黄色条纹使他更显得风流俊俏。微微泛青的下眼圈、眼中的血丝和略有些轻佻的举止反映了他时常出入欢场的习惯。李树远在餐桌桌脚踢了踢锃亮的棕黑色牛皮鞋鞋尖,对郑明睿道,“我今日原本只是来准备些婚宴用品的,不想遇此大案。深感震惊之余,家中铺子还有事要忙,实在耽搁不起时间,可否先放在下回去了?”

郑明睿客气地笑道:“程序总是要走,还请李公子少安毋躁。”

李树远显得有些烦躁,如同受到冒犯般板着脸坐在一边。正在这时,那警员大惊失色地跑回来了,手中抓握着几个白色小袋,对郑明睿一个敬礼,道:“报告警长,王家酒窖发现‘零包’!”

话音未落,大部分人脸色都变了。王婉琳正倚在餐桌边上往脸上扑粉,闻言迷惑地问道:“零包是什么。”

“四号海洛因,即目前市面上流行的最高级别的毒品。因售卖时时常用小塑料袋包装,因此也被称为‘零包’。”郑明睿简单解释道。

“胡言乱语!”王太太气愤道,“王家怎么可能有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恐怕,就要问李公子了,”王源耸耸肩,接过小白包,扭头问刚才去勘察的小警员,“是码在李公子运送来的酒坛里的吧?”

那小警员飞速地点了点头。

“你含血喷人!我,我从家中带来时还是满满的酒水!”李树远吼得青筋暴露,仿佛一只被利刃插进柔软背脊的发狂的狮子。

“李公子这意思,是王家人将酒水换成了海洛因?”一直没出声的王俊凯忽然挑眉问道。

“我,我不是……”李树远看见王盛林沉下来的脸色,登时慌了。知道大约是无法可施了,方才拉长的脸早已不见踪影。他腿一软,竟瘫坐在地上:“你,你是怎么……”

“辣椒粉,”王源用手帕擦擦指尖的椒末儿,“海洛因气味刺鼻,在市面上流转时往往会用辣椒粉包裹,以掩盖其气味。”

“委员长查毒品查得正紧,禁烟日开展得如火如荼,‘二年禁毒,六年禁烟’的标语想必你也不是看不见,”郑明睿麻利地将李树远的双手铐上,说,“你倒好,顶风作案,还窝藏到岳父家来了。”

“警长大人饶命!”李树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王,王家大小姐也是共犯!她协助我运送这批货的!”

“你!”王婉云气得脸色发白,身子如同冬日疾风下的娇莺绒羽般,猛地一颤,几乎要晕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盛林猛拍桌子。

原本安抚徐嫂的帕子又辗转移交到王婉云额头上,事情紧急也王不得尊卑有别了。王婉云静躺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叙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李家虽比不上王家名门望族,家大业大,也算是上海的商界巨擘。自从民国初年以来,军阀混战,烟土走私混乱。李树远见这其中有利可图,财迷心窍,从三年多前开始,就一直背着家里和王家偷偷做海洛因走私的生意。后来一次运货时无意中被王婉云发现,李树远谎称自己偶然被人骗进赌场,欠下巨款,又不敢被双方家里知道,唯恐传出去,两家名誉受损,婚事受阻。世家大族,向来最重声望。而当今世道,唯有毒品走私进账最快。李树远苦苦哀求,作出一副被逼无奈的可怜模样,赌咒发誓一旦赚回赌债,就金盆洗手。王婉云一时心软,心底又尚存对李树远的爱意,不忍心告发他,便将此事压了下来。

这一回,则是李树远得到风声,恐这一批货在手中要保不住了,心底暗忖警察局绝不敢到统计局局长府上抄货,便动了心思,使出花言巧语,再三保证只需三天,竟骗得王婉云协助他将毒品藏匿于家中。

“你……你糊涂啊你!”王盛林对着一贯知书达理的大女儿,打骂不得,气叹不已。

王婉云愧疚地低下头道:“我自知鬼迷心窍,着了魔道,险些毁了王家名誉,忏悔怕也是没用的了。不求父亲母亲原谅我,只不要不认我便好了。我立誓,自此便与李公子,一刀两断。”话音刚落,王婉云两行珠泪便簌簌地掉落下来。

王太太心疼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闻言忙出声缓言劝慰。

“那么,事情该了结了吧,”王婉琳不耐烦地冲李树远道,“喂,把戒指还回来啦。”

“什么?”李树远一愣,慌忙辩白,“不,海洛因我承认,但戒指不是我拿的!”

王婉琳白了他一眼:“事到如今还抵赖,非得让人搜你的身?”

“戒指的确不是他盗取的。”

众人心下诧异,闻声望去,只见王源在会客厅中绕圈慢走,语气不咸不淡,微蹙的眉头却显示出他的头脑正在飞速运转。

“诸位试想,若有人要运送一批不可告人的物什,一定是极力低调,丝毫不敢声张,生怕引人注意。又怎会大张旗鼓盗取价值连城的宝戒,还故意弄出这许多声响来?”

“你的意思是……”

“这一切一切的事端,似乎恰恰相反。某人极力在李公子运送毒品时大摇大摆,折腾不休,力图引来警署,好当场截下毒品。”

“你说得有理。但这些,都是你的心理推测罢了,”王俊凯“啪”地打开扇面,左手拿起浓绿色的茶盅自饮,“证据呢?”

王源目光一闪:“王少爷是左撇子?”

王俊凯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继而笑了:“如果这对破案有所帮助的话,我很乐意地告诉王源兄,我不是。”

王源站在会客厅中央,朗声道:“王少爷,你一直用扇面遮遮掩掩,连倒茶也用极不熟练的左手,是为了遮盖右手上的红痕吗?”

王俊凯一愣,很快坦坦荡荡地露出右手来,只见白皙的掌面上,缠绕着几道细细的红痕。

“我这些天一直在家做英式帆船的模型,这红痕便是铅丝勒的,半成品尚且放于我卧室的书桌上。我的朋友、家人都知道这件事,并不存在所谓的遮遮掩掩,王源兄怕是多心了。”

“王源!”郑明睿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王家少爷不愁吃穿用度,又怎会监守自盗。”

“郑警长,”王源说,“还记得你给我说的话吗?‘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正是这一句,让我茅塞顿开。”

“窃贼竟能在短短几秒内从卧室逃脱,不留身影,那是因为保险箱和茶几倒地时,窃贼根本不在卧室内。”

会客厅内久久没有声音,所有人都盯着站在中央的王源,如同瞻仰一幅精美绝伦的古罗马壁画。

王俊凯则漫不经心地坐在藤制的圈椅里,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今晨的上海,大风狂卷,尘土沙石比往日更甚。徐嫂说,昨晚七点时她打扫过一次王氏夫妇的卧室,随后一直到早晨九点,都没有再打扫过。然而我方才去查看,发现阳台的栏杆上,由于尘土的粘附,本是一片雪白的栏杆漆变成了略带旧色的暗黄,期间有几道细细的白色痕迹;相似的,卧室里的茶几原本是很少挪动位置的,因此佣人打扫时通常也不会扫拖茶几底座下,然而茶几的原位上,桌脚内侧竟出现一小团洁净处,我想,这大约就是王少爷布置时不慎留下的痕迹了,”王源语速极快,但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娓娓道来,“事先卸了保险锁,取走戒指,随后用尼龙线一类的细绳勾在桌脚内部,待回到自己的卧室后,拉动绳线,由于构架布置精准,茶几边角便可直接撞击在保险锁头上,制造出撞击开锁的假象。声音引来王太太和徐嫂后,便将绳线迅速抽回,一切证据就都消失了。地板上的拖拽痕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窃贼逃跑时撞到,物件被推动留下的痕迹。然而事实上,这样平直的拖拽痕迹靠人为不可能制造出,只有被绷直的细线,才有这样笔直的痕迹。”

“照你这样说,我们所有住在王家的人都有可能是窃贼了?再说,”王婉琳不服气地说,“你说得都是头脑演绎罢了,真实操作起来,那样长的距离,凭单人就能拖动一个保险箱和一个茶几?”

“榕树。”

“什么?”

王源指指窗外苍翠茂密的榕树:“经由榕树树干,将两个卧室、一棵树勾连成一个三角形,只要用二分之一不到的力气便可拖动桌脚。赵叔!”

一个体格健壮的警员应声站了出来:“我刚才借梯子爬到树上看了,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确有一道细线痕迹,我用钓鱼线比照了循着线的方向向上拉伸,线的指向,正是王少爷的房间。”

王俊凯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看一场梨园大戏般地看着王源推理。听见证据终于指向了自己,竟是咧嘴一笑,大喇喇地站起身对父母亲鞠了一躬:“抱歉,侦探先生所言完全正确,戒指确是我拿的。”

话音一出,震惊四座。

“俊凯,你,你拿了戒指?”王太太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胡闹!简直是胡闹!”王盛林抓起手边的茶盅朝小儿子摔去。郑明睿赶紧把老爷子拦了下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令公子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你先说!”王盛林一拍桌子,“戒指哪儿去了!”

王俊凯无奈地笑了:“您别急,戒指就在我桌上的帆船模型里头,今天早上我做到一半,也不知道该把戒指藏哪儿,就顺手塞进去了。玉蓉,你去帮我取来吧,记得别把帆船的中央板弄断了,我好不容易焊上去的。”

“是,是!”玉蓉有些被吓住了,闻言赶紧扭头上楼去找戒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盛林气得不轻,“戏弄长辈,扰乱治安,大动干戈地将家中弄得一团杂乱,简直是把王家的老脸都丢尽了。传出去,那叫什么!”

王俊凯歪了歪头,慢吞吞地吐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好玩儿。”

王盛林气得又要满屋子找衣杆打儿子,王太太在一旁拼死拼活地劝阻。

王婉云忧虑地扶着母亲,小声说道:“爸妈,别生气了。天元他,不过是不愿看我所嫁非人罢了。”

“婉云……”

王盛林厉声喝道:“什么理由也不行!看你们把他宠成什么小皇帝脾气了,我再不管,简直要无法无天了!”话毕又追着王俊凯满屋子抽打,身后跟着女眷们一迭声的劝阻。

王婉琳倚在桌旁,撑着下巴,始终是闲极无聊嗑瓜子看戏的模样。一干警员只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家人闹出来的事,王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也没人会吃饱闲的要治他个愚弄法律的罪名。流程还是要走,毕竟是上了档案的一千大洋的大案,尽管案件真相如此令人大跌眼镜。

李树远被铐走了,王婉云也要作为涉案人员去做笔录。一同前去的还有王俊凯,盗窃案的审讯口供笔录,一项都不能少。

临走前,王源在公馆大门口喊住王俊凯,看着王俊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仿佛看着一只被毛线缠身的愚蠢猫咪,说:“我有几点想不明白。”

王俊凯斜睨着他说:“我想我大约是有立场不回答卑劣的揭发者所提出的问题的。”

王源不理他的油嘴滑舌:“你应该选择更相信你父亲的,而不是成天喝茶打屁的饭桶警察局。”

王俊凯耸耸肩:“至少警局有规章压顶,众目睽睽之下,无人敢包庇藏祸。”

“你看着不像是会以为警厅能拿李树远怎么样的人,”王源说,“啊……让我想想,只要这件事传出去了,李家名声受损,而令尊大人是那样重名誉的人,婚事就几无可能了。”

“你自以为是的神情很像我以前养的一只荷兰鼠,”王俊凯碰了碰脸颊上被父亲抽打出血的伤口,“嘶”了一声,“永远目中无人,笃定自断,状似睿智的眼神实际只是吃饱喝足后狂妄的自满和餍足罢了。”

王源没有被他激怒,平静地问:“你的指尖功夫,在哪里学的。”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王俊凯抖抖袖子,不动声色地将指尖的老茧藏在袖口后。

“王源,走了!”郑明睿在不远处朗声喊道。

王源微微欠身,对王俊凯道:“告辞。”

王俊凯又咧嘴笑了,洁白的衬衫领口在深秋的冷风中簌簌抖动:“后会有期,侦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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